Memo_冰心游记

冰心. 冰心游记. 上海新北书局,1935.
五月卅日晚,我睡前看了小会谢冰心的《平绥沿线旅行记》,卅一日下午,乘高铁时阅毕。
将这篇游记放在历史进程中考察是有趣且有意义的。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,东北沦陷,因之开民国文人考察边疆的风气。在这一背景下,1934年,冰心一行人应平绥铁路局局长沈昌邀[1],赴察哈尔、绥远省考察。翌年夏,胡适亦去,作《平绥路旅行小记》。然而,至1935年5月的张北事件后,国民政府已逐渐失去对察省的控制,1936年2月,受日本扶植的德王蒙古军政府开始实管察省,同年9月,察哈尔省政府撤离察省。至1937年,七七事变后,日本在八月相继发动察哈尔作战与绥远作战,张家口、大同、绥远等地先后被日军占领,中国北方相继沦陷。因此,冰心游记中那些快活的、日常的画面,如今在九十年后回看,只是一系列国难前的宁静。

冰心该文初出版于民国廿四年(1935年)二月的《平绥铁路沿线旅行读物》之中,其姊妹篇有顾颉刚《王同春开发河套记》[2]、吴文藻《蒙古包》、郑振铎等《西北胜记》[3],以及雷洁琼《平绥沿线之天主教会》。翌月,冰心的这篇游记被上海新北书局出版,易名为《冰心游记》。全文按竖排约一百余页,不过二、三万字,简录了冰心在民国廿三年(1934年)七月七日至十七日、八月八日至廿六日间前后三十日的西北见闻。我按其同年的民国区划地图,大致标记了他们此次行程的路线。

Figure 1. 冰心等平绥沿线旅行团路线

一、冰心的见闻

讲老实话,与郑振铎的游记相比,冰心的游记实在没什么意思。我觉得她为数不多几句有趣的话,大概是在大同参览云冈时的感慨,我有几乎一致的感慨,亦或是没文化的感慨。

归途中忽然有说不出的迷惘和战栗,不知是车上劳顿?洞中寒冷?还是弱小的灵魂,被伟大的美感,劈空压来,觉得此身在黄昏中一无依傍了?(七月十一日晚)
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,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,目不能注,足不能停,如偷儿骤入宝库,神魂丧失,莫知所携,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,醒后心自知而又不能道,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!(七月十二日晨)

Figure 2. 大同云冈(郑振铎《西行书简》,摄于1934年7月)
Figure 3. 大同云冈(本文,摄于2024年4月)

除云冈的叙述令人感同外,冰心游记的其余部分没什么可堪记录的。我以为有三则很趣,其一系顾颉刚分配任务。这段颇有赵辛楣那句:“你不讨厌,可是全无用处”的意味了。

由顾颉刚先生分配工作,计注意沿钱经济状况者有陈其田先生,宗教状况者有雷洁琼女士,古迹故事者有郑振铎先生,民族历史者有顾颉刚先生,蒙古毡房者有文藻,文国鼐女士写英文导游小册,赵澄先生担任摄影,而我只担任记载途中的印象,是最轻的工作。(七月七日)

其二,系冰心旅途中的“倦怠”而不能同游的次数,我数了一下有记录的已有五、六次。

  1. 十二时许过怀来站……一时许到土木堡站……车上除了我以外,都下车步行进城而去。我们的专车卸入岔道,我自己下来,坐在车下阴凉处一块大石上,蝉声聒耳,远望车站墙下,有些人在那里吃瓜乘凉。三时前后,去的人陆续归来。(七月七日)
  2. 我自己休息了一会,同行诸君急不及待,都分头到石窟里去探访千五百年前的神工了……回来大家添衣围坐在别墅亭上,又谈河套故事,听得山下有鼓乐之声,说是人家娶亲,郑振铎先生等都去参观,我因旅倦早睡。(七月十一日)
  3. 出园回公医院,我因旅倦少息,别人又到城北五里之公主府,今改为省立第一师范。(八月十日)
  4. 昨因骡车震颠太甚,胸部骤感不适。晨,雷女士及容陈张赵诸先生到南海子参观,我未偕往,终日在车上偃卧休息。(八月二十日)
  5. 晨,有绥远军部兵士持帖来,云傅主席邀往午餐,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,两次回车,屡屡叨扰,而又情不可却。我因仍觉不适,留车未往。(八月二十四日)

因而,这些琐碎的日记尽管有着作者的修饰,仍能够窥探到其时文人的柔弱与不接地气的一面。又如冰心怜悯矿工,又转而赞叹晚餐;参观童工工厂,又可惜卫生太差。

大家脱去蓝衣,发现彼此的内衣上满了黑灰,鼻孔和耳窍也都充塞着黑垢时,那年青精悍的工头,傲然的微笑道:“我们连肚里都是煤屑呢!” 我默然!回大同已七时许,晚赴贺渭南段长的晚餐,菜极丰美。(七月十四日)
路经一蛋厂,入内参观,有女童工数十人……惜不讲卫生,厂中处处苍蝇纷集,使人望而生畏。(七月十七日)

其三,系他们一行人八月十二日至八月十四日间,与德王在百灵庙的互动。我以为这是游记中最有意思的部分,这段为何极有意思,要在后人已披露的史料中,看到当时知识分子的幼稚、可爱以及可敬,政治家的虚与委蛇,这些群像勾勒了其时社会的复杂与动荡。我想这也是读书的乐趣。

二、知识分子与德王

八月十二日,冰心一行人从归绥(今呼和浩特)赴达尔罕旗百灵庙(今包头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百灵庙镇)后,会见了其时内蒙的青年领袖德王(德穆楚克栋鲁普)。
为了理解这段的幽默,需要介绍其时的历史背景,我将扼要《内蒙古文史资料 第十三辑》的《德穆楚克栋鲁普自述》一书中的相关信息。
清殁后,北洋政府、国民政府逐年在内蒙地区设置地方行政,以期使边疆地区与内陆地区保持一致,这使长期为中央羁縻的内蒙地区有强烈反弹。从1928年前后,内蒙便持续向南京请求自治,至1933年七月廿六日,德王等宣布第一次自治会议,称“百灵庙自治运动”,并于次年使国民政府批准,在百灵庙正式成立“蒙古地方政务委员会”。
这一批准能够得成的很大缘故,按德王的自叙。其一,是蒋介石需要德王作为统治蒙古的助手,1930年,德王曾在阎、冯倒蒋运动失败后,截获阎锡山的通信,并转告张学良、蒋介石,由此进入了蒋的视野。其二,是身为锡林郭勒副盟主的德王,说服了盟主索王,并联合乌兰察布盟长的云王、伊克昭盟盟长的沙王等一众促成,但其时各方的动机并不相同,如借班禅之口说服了盟主索王、借南京允许自治为由说服云王、借自保抗日为由说服包头处的孙殿英的默许。
南京批准后,蒙政会以何应钦为指导长官,云王(云端旺楚克)为委员长,德王任秘书长,但实际上,云王、索王等年龄太大,蒙政会完全操纵于德王一人之手。此时期的另一重要时代背景,是1931年的东北沦陷。因而,关东军事实上在1933年已派出参谋田中久劝说索王往满洲参观,但被索王拒绝。德王出于蒙古独立的渴求,并不排斥日本,且在1933年九月,即派遣副手往北平日本大使馆、伪满洲国,以及关东军处寻求支持,但日本方面没有明确答复。
此时,我们再回到冰心的游记,可以看到冰心如何记录其一行人与德王的接触[4]

据说委员长云王回府去了,秘书长德王偕来此游历之前东北大学校 长刘风竹先生出猎未归……不夕德王猎罢归来,便来过访。交谈之下,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位有为的领袖,沉着英明,年约三十余岁,汉蒙学问都很深造。(八月十二日)
陈其田先生起来代表本旅行团,致谢蒙政委员会的招待。德王亦用蒙语致答辞,述内蒙自治运动之经过,及坦白为国之苦心,希望 内地知识阶级,予以研究与援助。辞毕由韩君译成汉语。次由赵君致辞,中有“汉蒙合作,当首由有知识的青年,联合起来,…开发西北,即以巩固国防,当为助进西北而开发,勿为消灭西北而开发”,说到沉痛处,声泪俱下,合座默然动容。(八月十四日)

我想读者如今可以理解我当时看到这里的忍俊了。德王此时在想什么呢?又或者说,如果他日后看到冰心在游记中写道:“蒙人骑马技术与天俱来,八九岁儿童即能据鞍飞驰,且能在马上入睡。苟能练成劲旅,西北国防,当收大用。”的幼稚话,会想些什么呢?德王没有写日记的习惯,我们亦无从得知了。
郑振铎此日的游记亦可作另一视角。

这样开诚布公的公开谈话,是足使我们感动的。当一个民族从事复兴运动之时,其兴奋赴义的精神,必定是蓬勃不能自制的,如何能使各民族相安居乐业,除了以平等相待,开诚布公的相待之外,殆无他途……注意蒙事者,必当注意及此。(郑振铎,1937:106)

1935年底,德王自往满洲,获得关东军支持。1936年5月,蒙古军政府成立,6月,德王牵头与伪满洲国缔结了《满蒙协定》。值郑振铎其书出版时,德王业已完全投诚于日本。但历史的幽默亦在于,德王引狼入室后,却未实现其建国之梦,沦为了傀儡政府。日本战败后,德王辗转北平、南京、蒙西、及蒙古国。1950年被引渡回国,与溥仪一同收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。1963年出狱,德王写下了本节开头处所提到的《德穆楚克栋鲁普自述》,1966年逝世。
补记,我将这篇短文给朋友们看,朋友们纷纷说:嘿,现在不也一样么?我想了想确实如此,世事一向如此。


  1. 同行有冰心、吴文藻夫妇,以及文化界的燕京大学顾颉刚、雷洁琼、郑振铎等,组成共八人的平绥沿线旅行团,负责撰写游记、报道和英文导游手册等工作。 ↩︎

  2. 顾颉刚亦在旅后写下《旅行后的悲哀》一文,载于《独立评论》。但我未在互联网查到全文,图书馆有,因懒未去。 ↩︎

  3. 该文中郑振铎部分,后与其夫人往来书信,合集为《西行书简》。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于民国廿六年(1937年)六月,系文学研究会第二集。 ↩︎

  4. 题外话,德王的年龄比冰心他们还要小上几岁。冰心出生于1900年,郑振铎出生于1898年,顾颉刚出生于1893年,德王则系1902年生人。其时会面的,是三十多岁的青年人罢了。 ↩︎